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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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解玲珑辞】(政斯)

廷尉李斯在轻微的喀哒声中惊醒。

他躺在榻上,这个角度不可能看清嬴政的举动,只能猜测那人估计是把什么东西搁在了桌上。始皇帝此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听见李斯起坐的动静,随意地摆了摆手:“天子以玉为印,名之曰玺——你定的礼法。过来看看。”

他走过去,双手捧起那具漆黑无纹的木匣。打开木匣就像打开夜空,露出一轮清光皎洁的月——赤色垫布上静静躺着一块白皙明澈的玉璧。他略一怔忡,嗓音不觉喑哑:“这是……”

“你的老乡。”嬴政说。

天子风华鼎盛,意态从容,居然也学会了说些不那么庄重的玩笑话——好在是对李斯说,换作别人,对着他那张威严赫赫的脸,大概已经开始诚惶诚恐地揣测这是不是皇帝陛下某种婉转的敲打。因此李斯微笑起来:“陛下抬举臣了。臣与和氏璧固然同产于楚,但美玉乃大国之珍、帝王之宝——”

嬴政打断他:“你不是帝王之宝么?行了,这里没有外人,用不上那些敷衍套话。朕想让你为大秦刻一方国玺,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块和氏璧配做印材。”

楚国的国礼、赵国的至宝、秦昭襄王威逼利诱也未能夺得的连城之璧,就这样轻飘飘又沉甸甸地落在李斯掌中。他看着它,端详着它,怀想最初那位将它从深山乱石中怀抱而出的樵夫……玉璧上淡红色的丝沁,是卞和哀哀哭泣时坠下的血泪么?

原本温润的玉忽然像是灼烫着他的手掌,嬴政迅疾地扣住他的手腕,嗓音凌厉:“先生能雕琢一人,能雕琢一国,雕不得一块玉么?”

这便近乎质问了。李斯的身躯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仰面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心动神摇,魂魄为之所摄,不由自主地张口:“我……”

他记不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丞相李斯在悠长的更鼓声中惊醒。

四更天了。没想到自己批阅公文一时困倦,竟然趴在书案睡了这么久。李斯挺直背,伸伸胳膊,活动活动僵硬疲乏的肢体,便感觉腰侧仿佛有根筋脉正一抽一抽地疼,赶紧又佝偻回去;瞥见堆成小山的公文,不由得露出苦笑。

不远处忽然响起低而急促的抽气声,李斯赶紧起身,拖着发麻的腿跌跌撞撞小跑到另一堆文书中间,替那人揉按青筋爆起的额角:“陛下,宣御医么?”

嬴政坚决地摇了摇头……李斯叹气:“那么,至少先去歇一歇吧。”

始皇帝依然执拗地摇头,丞相不由分说拖着他起来,把他推进卧房,惹得他皱起眉头微怒:“事未毕,歇得么!”

“还有臣在。”

“怎么,连朱批玺印你也能代劳?”皇帝斜着眼睛瞟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在他无声的坚持下叹气,“好了……你去吧!”

折腾了一圈,李斯终于坐了回去。

离上朝的时间已然不远,看看这翻了倍的任务量,别再想着躺下来补眠了。消灭掉脑海里不切实际的安逸幻想,工作效率居然又迅速拔起来了。李斯有时候自己都惊讶于自己无穷无尽的工作热情,别的不说,单纯生理上他也已经是个花甲老人了,衰朽如斯的身躯居然还能从骨头缝里榨出光和热来么?

但是……他的手指轻轻揩过诏书上朱红色的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就够了。



囚徒李斯在断续的水滴声中惊醒。

秦法既严且明,囚徒受刑前必被告知宣判之辞,像他这样要紧的大犯,更能荣获皇帝陛下亲颁的诏令。他在黑夜里听了一会儿囚室角落漏水的声音,手指和着被栅栏分割成一截一截的月光,拂过诏书末尾匀融端丽的印文。

具五刑而腰斩。

这方玺。这块玉。

许多年前,他见到和氏璧的那一瞬间,就明白它必将被无尽历史所铭记——绝非“一块美玉”所能及,而是作为古所未有的帝国的象征。它离那一步差的只是他的篆刻,正如曾经的大秦。

而这一瞬间,他不可抑制地蓦然想起这块美玉身上血泪相和流的故事。刖两足,正好也是失去了“半身”,仿佛命运安排下某种充满恶趣味的预演。

所以卞和到底为什么非要把玉璧献出去呢?如果卖出去多好,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索取价值作为交换,世人才肯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居然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它献给君王,好像它是他珍爱的孩子,不能坐视它在自己怀中蹉跎岁月。先丢一条腿,再丢一条腿,这样可怕的伤口,他是实打实地两次死里逃生……而他最后哭泣的居然是——“我没有第三条腿来换得君王驻足听我推荐它了!”

多叫人毛骨悚然……或许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李斯真切地认为这样的抉择值得。

——我没有后悔过。

他对命运说。

——安眠于深山乱石中的岁月没有任何意义,蹉跎于渔樵生涯中的光阴没有任何价值,我的一生就是为了那一件事,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路。

白璧昔上秦王殿,何日回光一相眄?

我坚信只要你看我一眼,你就能知道我是多有用的东西。

为了交换这一眼,剥夺我的肢体或生命,都没有关系。

于是他微笑着,在长夜中睡去。



秦王政在落雪天光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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