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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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解玲珑辞】(勾夫)

王子夫差在忽然放大的笑声里惊醒。

吴王阖闾出征三年,总算得胜还朝,夫差兴冲冲地跑到父王的寝宫里,却被侍从告知大王正在内室议事。他有点沮丧,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于是找了个角落坐下,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起来,脑袋低垂下去,一点一点……直到被忽然放大的笑声惊醒。

夫差从未听过如此畅快、如此明朗、如此夙愿得偿的笑声,三个不同的音色高低错落叠在一起,足以惊飞群鸟,或吓阻山林中的猛兽。然后,夫差听得出来,是父王开了口,语气里不无遗憾:“只是可惜,没能把楚国的至宝和氏璧也夺过来。”

“翻遍了楚王宫也没找到,想必是被带走了。”接下来是伍子胥,嗓音满含轻蔑,“楚王仓皇逃窜的时候还不忘揣上一块石头,真是闲情逸致!”

“和氏璧嘛。”孙武的声音相较之下温和得多——他毕竟是在场三人当中唯一和楚国没有杀父之仇的,“历代楚王把它奉为忠臣之宝,高高供着收拢人心,怎么会舍得轻易放手?不过他们若是真能善待忠臣,倒也不至于有今日了。”

夫差小时候就听长辈们说过卞和的故事。他是百余年前的人了,是个地位卑微的樵夫,有一天在山里捡到一块石头,认定这是绝世的美玉,打定决心要献给楚王。第一位楚王路过,随身的工匠说这只是石头,于是楚王下令砍掉了卞和的左腿;他不信邪,接着等,老楚王死了,第二位楚王路过,随身的工匠又说这只是石头,于是砍掉了卞和的右腿。他还是不信邪,坐着等,第三位楚王路过,听见他哭得很厉害,走过来看见他眼泪哭干了,眼眶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就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并不是可怜自己失去了两条腿……而是难过这块美玉被永远埋没了啊!

楚人称之曰忠。

但忠诚往往是被辜负的,正如曾经的伍家。

“只是可恨越王偷袭姑苏,吴国又起内乱,我们不得不提前班师,未能毕其功于一役。”伍子胥冷冷地说,“再想灭掉楚国,恐怕要打的仗就多了。”

他们的交谈声伴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夫差不由自主地从坐席上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准备在父王看见自己的第一时间躬身行礼。然而是孙武将军第一个从门槛里望过来,目光恰恰触及少年人挺拔如青竹的身姿,略一沉吟,忽而微笑:“大王,臣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之拙作数十年未成,实乃一块心病;欲专心著书,却放不下前线战事。好在,终有后生可托。”

伍子胥惊讶地略略扬起了眉:“长卿,你是说……”

“是。臣请辞去伐楚主将一职,代之以——王子夫差。”



吴王夫差在急促散乱的马蹄声里惊醒。

人到中年(就同时代大多数人十分有限的寿命而言,五十岁其实应该算老年),哪怕再英武再要强,自然规律也决定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太能承受这样猝不及防的打扰。心跳加速,呼吸破碎,过了一阵儿才渐渐平和下来,他坐直身体,厌倦地问:“又怎么了?”

门外迟迟不答。

吴王在这一刻却莫名地有耐心,也许是因为他刚刚在睡梦中简单地回顾了自己一生辉煌的起点——继承阖闾的意志,为吴楚之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他慢慢品咂着记忆里长辈们的语气和神情,陶醉于父亲和老师们对如此年轻的自己的肯定,是的,是的,四十年前他就被天下最优秀的军事家们认可足以独当一面,那么今天更加成熟更加强大的他又怎么可能失败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他略过了他们提及和氏璧的部分。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故事,认为每一个出场角色的行动逻辑都在诡异中透着不祥,连树洞里的蚂蚁都知道趋利避害,而那樵夫明明被砍了腿却还铁了心要接着献玉,一而再再而三。长辈们说这是忠诚,是为臣者对君王无需理由无关功利的愚忠,但这样的人最好只活在故事里,活在诵者的唇齿里,倘若真的行走在大地之上,未免叫人毛骨悚然。

夜风猛地涨满旌旗,军帐的布幔翻卷刮擦沙沙作响,倚靠在栅栏边的厨具被大片大片地吹倒,发出清脆而宏大的金属碰撞声。士兵们纷纷起来收拾东西,帘外的信使终于极低微地说:“……姑苏报急。”

报急、报急、又是报急!到底是谁以为这样的消息足以动摇他的意志?难道打断了脊骨卑躬屈膝做了二十二年臣仆的勾践,真能有胆量背叛他么?!……明日就是会盟,离父王的梦想老师们的期望咫尺之隔——咫尺之隔!他一辈子只为这一件事,他的头又痛了起来,他恨不得用指甲扼断这充满谎言的喉咙;腹腔也像有一团烈火腾地烧起。他霍然起身,反手抽出枕中长剑,挑开被血污糊得辨不清颜色的门帘,迎着苍白月光,如蛇扑击般一剑直刺!

“第五个、你是第五个……你们的主子以为胡言几句就能乱孤心智么!”

“大王!”信使双手死死抱住剑尖,血流如注,额角青筋都在抽搐,不管不顾地提高了声音,“越楚联军偷袭吴国本土,请大王返国!!!”

剑尖刺穿掌心,剜入胸膛。

吴王夫差撤肘收剑,剑尖滴血成串,坠地如花。有些人的血落在金铸的酒杯里,被俯首顺服于会盟的诸侯们饮尽;有些人的血只配混同于泥沙。他转身回帐,漠然地抛下一句:“收拾掉。”

收拾掉尸体。士兵们擅长这个。信使还在嗬嗬哀鸣,咽喉被奔涌的污血淹没,喉管中最后挤出的声音模糊喑哑:“我的主人……从来都是您啊!”

他的手刚刚撩开门帘,身后的士兵嗓音颤抖:“大王!”

“倘若、倘若是真的呢?”

那也晚了。他听见自己的理智在耳畔冷静地说。

既已末路,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烧尽这最后一把火?

——新的马蹄声从大地尽头纷至沓来。



姬夫差在萧条涛声中惊醒。

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时值深秋,江南的河流早都到了枯水期,不可能再有滔滔浪潮不息不倦地拍打姑苏城的门扉。但事实是他就是听见了,那样单调那样执拗的水声。

他在宫室深处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要去虎丘。”

没人应答。他这才想起来姑苏台的宫人们一小半自行逃散了,剩下的一大半被他自己强行遣散了,当然不可能再有人恭顺地等候在廊柱背后,随时准备回应他的一切命令。只有空旷的回音在梁柱间不断游荡,仿佛是个锲而不舍念叨着“去虎丘……虎丘……丘……”的鬼魂。但是为什么要去呢?去了又能怎么样?他想不明白,干脆又躺了回去。

“不是要去虎丘么?”有人说,“我可以陪你。”

一切色彩在明月的冷光下都不可避免地微微泛蓝——除了黑色。黑不是一种色彩,黑是光的匮乏,是空洞乃至虚无。一个黑洞就这样走了进来,姿态很文雅,声音很宽和:“最后一次,毕竟还要容许你祭拜。”

“没得商量了?”

“别的可以,这个不行。”

于是姬夫差摇了摇头,平静地、如释重负地说:“那么,我只有死了。”

“你可以活。”那个影子说,“像我一样活!”

越王亡了国,可以恬不知耻地苟且偷生,吴王难道天生贵种,偏偏过不得这样的日子?——你要像我一样活,像我一样卑贱,从而证明我没有那么卑贱;你要踩着我的脚印,亦步亦趋;你要活,而且像我一样。

他因为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了,胸廓剧烈起伏;于是也焦躁起来了,他迫不及待想看清末路者的表情,甚至纡尊降贵亲自点燃了青铜铸造的灯树。清油上浮动着的细小火苗照得大殿里鬼影幢幢,姬夫差抬起一只手,把一撮光明捏碎在指缝里,答非所问:

“我以前一直在想……故事里那个樵夫,为什么不把玉丢掉呢。”

真的。他从小就特别爱在大人讲故事的时候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大人握着竹简,郑重地描绘着肃穆庄严的故事,小王子却被故事里的奇丽鬼气所慑:

荆人荆人污毡短褐裹残躯,蓬头不梳徒作山雪白;

眼枯泪尽继以血,血泪斑斑满面埃。

天下乱,刖者多,子奚泣,良此哀?

何如弃玉蓬蒿里,春光纵酒上高台。

——真的,他为什么不把那块玉丢掉呢?

一开始就不该献玉,这样他还是个健全的人;丢掉第一条腿的时候就该跑了,这样至少能保全另一条腿;失去两条腿之后总该放弃了吧,起码能节省哀哭枯等的第二个十年——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

“后来我才明白,”姬夫差轻声说,“赌徒总是越赌越大的。押注太重,就抽不得身了。”

——或者其实他的人生在第一次献玉的那天就已经无可挽回了……他的身体不可逆地残缺了……所以他必须、他不得不去证明这是一块美玉,否则他失去的肢体他虚掷的光阴是为了什么呢?

但在那一天,在迈出第一步之前,他并没有听见命运坠崖的声音。

“你自以为是赌徒么?”胜利者冷冷地说,“握住骰子的人才算赌徒,我以为你只是个饮尽谎言的蠢货。”

姬夫差终于轻蔑地微笑了,生来尊贵而又至死傲慢的人,当然学不会驯顺与虚伪:“所以你才是赌徒。这二十二年间你但凡因为随便什么缘故死去——病死或者老死,都只能把你通盘的计划和臣仆的身份一起带进坟墓。你赌赢了命,恭喜。”

他起身站直,身姿挺拔一如往昔,他走下台阶,衣摆和影子长长地逶迤成一条蛇尾。他竟然穿着这身王袍独自在姑苏台里睡了一觉,越楚两个大邦的联军明知他就在里面,但没有一个士兵胆敢走进去,哪怕他的头颅足以换得一生荣华万世富贵。他在窗前站定了,秋夜之月巨大而圆满,在他背后散发出刺目的光辉。他回头看了看月亮,那个人忽然问:“你相信过么?”

“什么?”

“你是真心实意相信过我,”勾践的声音慢慢地放得很低,仿佛被南方雨林里的迷瘴包裹得密不透风,“还是你宁愿自己相信着我?”

——你是为我所骗,还是为你的心所骗?

姬夫差眼瞳中的碧色极深极浓,大多数时候近乎“正常”的黑,此时有一只眼睛迎着明月辉光,被照耀得透彻辉煌,仿佛矿洞深而又深处不可复得的宝石。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转回头去,答非所问:“你觉得我不想杀你?”

“我觉得你随时会杀我。”勾践从未如此坦然地应答他的质问,“我的命在悬崖边上,需要给你无数个理由来留住。只要我有一点行差踏错,你就能彻底说服自己把我抛下去。”

“不好受吧。恨我么?”

“是。多谢你。”

姬夫差的胸腔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直不起腰来。此时此刻这两个人中间不再需要任何伪饰了,胜利者终于揭露自己最真实的面相,所以这居然是句实话——勾践感谢他。

感谢什么?谢他赐予如蛆附骨的恐惧、不见天日的屈辱、漫无尽头的痛苦?谢他摧折他的灵魂,赠给他永久的精神残疾?他简直要笑出眼泪来,腹膜都被牵动着阵阵抽痛,但勾践只是淡淡地——胜利者合该如此从容——说:“多谢你郑重待我。”

所谓“命定的敌人”,如果不能将之征服,就必然死于其手。所以他用三年熔炼他,用十九年锻打他,以期让他成为手中最锋利的越王剑——以越王为剑,握在他手中。敌人之间,已经没有更高的敬意。

姬夫差不笑了。

这不是个寂静的夜晚,性命将绝的鸣虫在草丛间唱出北风卷地之前最后的歌吟,杀戮声与火焰噼啪声都很遥远,却极为清晰。月亮迈着小步,一点点往西天腾挪过去。勾践拄剑而立,正脸沐浴在清光里,面庞上刻满了这半生的累累伤痕。他看着勾践,勾践也注视着他,目不转睛。

“你选什么?”勾践问。

民生不长,王其无死;唯王所安,以没王年。他用齿和舌把劝降书里的句子翻来覆去摩挲一番,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我没得选。”

“你为我准备插翅难飞的海岛,为我准备重兵把守的宫室,严阵以待,如斯敬重,我感谢你。”他像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月光下将最真诚的心事摊开晾晒,娓娓道来,“但你要我活,你敢让我活,毕竟太侮辱我。”

“忍辱负重,难道不是一种选择?”

“我早就没有选择了……只是我曾经以为自己有过。”姬夫差轻轻地摇头,“我小时候,年纪轻的时候,看天地一片广阔浩荡,容得下我恣意奔驰,什么都来得及,什么都可以做。如今回头望去,却只剩下一条确定不疑的路。”

这一生只是无数条等你拣选的小径,分叉套着分叉,看不到远处。每往前走一步,选定了一条路,其他的可能性就湮灭掉,越走越窄。因为已经走了这么远,所以不得不就这样走下去,走到最后,是一条死路。

这个时候他不能去怪任何人,因为这条路是他一意孤行要走的,而且排除万难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他以为自己有得选,以为自己随时都可以反悔,但其实在他选择赌一把勾践不会背叛的那一瞬间,他就注定要在这条死路上越走越远。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劝他回头的人,都已经死了。

姬夫差凝视着面前的人,凝视那人手中菱纹错金的长剑,耳边再次涨起滔滔潮声。少年白发的大夫为年幼的王子讲述故乡的故事,说那樵夫多么幸运,赌尽一生终于翻盘,想必死而无憾。

但天下层出不穷的赌徒中间,只出了一块和氏璧。

他微微地闭上眼……回想在死路走到尽头之前,在赌徒已经失去了两条腿的时候,他唯有用头颅换得第三次豪赌的机会。然而命运的审判者仔细端详,斩钉截铁:这就是石头啊!

于是顽石与头颅一同滚落。



夫差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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