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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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陵转飘灯】(政斯,重生权臣斯if)

李斯摸见一手的雾。

雾气太重了,稠得像木桶里的牛奶,触感又像极蓬松的丝絮,那样轻,那样凉。雾里空无一物,只是雾,雾外也还是雾,他跌跌撞撞跑了这么久,周围的雾气竟然毫无浓淡差别,纯粹得叫人绝望。有细小水珠在冰凉的脸颊上凝结,慢慢汇成一行行湿痕,无声地流下去。

这种时候人会恨不得有个怪物追在后边,至少还能有个逃跑的方向,而不是这样无边无际无止无尽地躲避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一刻不停地跑到现在,李斯只觉得喉管涩到发痛、双腿酸软无力——这实在不是一个古稀老人能够承受的运动强度。四肢百骸都已经不听使唤,他干脆原地坐了下来,贪婪地吞咽被浓雾浸得湿透的空气。

——然后空气化为实质。

错了,错了,是那白雾……白雾化作晶莹的冰,将他,李斯,大秦的摄政、天下的无冕之帝,一寸寸开膛破肚。一整套心肺肝肠挂在冰柱子上,血淋淋地热气蓬勃,在寒凉的空气里蒸腾出大片红雾……都是雾了,缠绵到不分彼此。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无法解释地,李斯摸到一手温热,仿佛是谁的体温,熟悉到令人惶恐。

——魂魄随即跌落于不可稀释的黑暗。

 

 

李斯大梦初醒,躺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喘气,像一条卧在泥地里垂死的鱼。候在帘外的御医赶紧收回搭在他腕脉上的手指,低着头嗫喏良久,却没能说出什么。李斯抬起一条胳膊,横在自己眼上,仿佛连闭上眼睑时透进来的一点微红的光都使他不能忍受。宫室寂静如死,除了风箱般沉重的呼吸,什么也没有。

“……又是梦魇。”

床榻旁香炉里的安魂香,几案上漆碗内的安神汤,没有一样奏了效。这个时代的医学已经穷极所能,而上古巫医同源的习俗尚未散失殆尽,既然医学走到了极限,或许该求助于它另一端的孪生子。白发苍苍的御医垂着眼帘,恭谨地给出自己山穷水尽的建议:“摄政大人,臣听闻,陛下新得神巫一名——”

摄政大人严厉地打断他:“荒谬!”

代行皇帝之权的大秦摄政挣扎着坐起身,极轻藐极僭越地直呼起二世皇帝的名讳:“亥那孩子,做正事时软弱,胡闹起来却无所不为!我是该教教他了……好好地教教他。”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那些曾经拥有高贵出身的大秦宫人都在属于始皇帝的那些岁月里老去了,新皇喜欢年轻貌美卑微温顺的女子。而人的温顺必然一以贯之,她们绝不敢为皇帝通传摄政大人的行踪,乖巧地在回廊旁跪成一排。李斯摄政的脚步迅捷而毫无迟疑,红底黑纹的衣袖刮出锋利的风,将她们纤好的眉宇刮痛。他腰间以黄金白玉装饰的革带上拴着一把长剑,长得惊奇,显然不适合他的身高和臂展,剑首总是在摇晃着拍打他的侧腰,裹在鞘里的剑尖则时不时磕绊他的脚步——不过他早就习惯了,和它磨合得很好,举动处仍如行云流水。近了,近了,脚步声稳定得像鼓点,帘幕内也是清脆的鼓点——

摄政拔剑平挥,剑锋未到,剑风已将胭脂色的纱帘斩断。

二世皇帝的寝宫烛火幽微,火舌暧昧地跳动,挑逗般地向剑锋的方向吐出,又急忙缩回去。剑身上只是冷苍苍的两个篆字:

定秦。

耳系面纱的巫女顿住双手的铃鼓,缓慢地回过头来。

定秦剑悄无声息地回到鞘中,被摄政单手拄着,当作一柄支撑身体的拐杖,而另一只手握成拳挡在嘴边,挡住轻轻的两声咳嗽。乐师舞女一时皆惶恐伏跪,二世皇帝从恍惚中惊惧地坐直身体,只有这位巫女盈盈春水般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拄剑而立的老人。

但她是不配被大秦摄政所直视的,老人的目光穿过她,直直地刺向衣衫不整发鬓散乱的年轻皇帝:“陛下。”

皇帝被这目光刺得抬不起头,狼狈地重新端正坐起,迎接举步而来的、天下真正的权力者;有人忽然在背后说:“痴儿。”

是比铃鼓更空灵的女声。李斯握着定秦剑——这个人的锋利和致命绝不下于这柄剑——循声看去,那位年轻、纤细、柔软的巫女却只是平静地重复:“痴儿。”

李斯以为自己是来教训人,而不是被人所教训的。巫女侍奉皇帝,而皇帝要讨好摄政,此刻摄政居然被巫女教训了,权力关系倒错之滑稽让他几乎要露出一个笑容——他本来没打算亲自处理这个人的。二世皇帝就这样被轻轻地撇下了,摄政此时真像个慈祥的邻家爷爷:“迷于杂说,困于怪乱,岂非痴儿?”

巫女摇摇头,伸出新雪一样洁白的手指,指向李斯的心脏:“你在这里,藏了一只鬼。”

李斯毕竟不太愿意在御前杀人,就在侍卫将她拖走之前的这个空档,巫女猛地前扑,将雪白丰润的胸脯掼在李斯反射性抽出的剑锋上。冰冷的温热的,柔软的坚硬的,活的与死的……这画面美得惊人也绮艳得惊人,仿佛目睹一只云雀将自己串在荆棘上。心脏泵出最后的赤红的血,在烛火中瑰丽如紫葡萄的陈酿,光华流转,缓缓流向剑的另一头,浸湿他的手掌。

“现在你能听见他……他也听见你了。”

她最后说。

 

 

李斯摸见一手的雾。

雾是白的,红的,涌动不息,最后混沌成迷幻的粉色。在这样诡谲的梦魇中,简直显得有些可笑。李斯早已知晓逃也无用,干脆一开始就盘腿坐下,等待雾气中渐渐浮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不坐,站在李斯身后。黑暗中伸出千万条影影绰绰的手,抚摸李斯的下颔。

“你杀了赵高。”影子说。没有音色,也没有语气。

“跌过跤的马尚知避开坑洼,何况是臣。”

“但你还是矫诏,逼死朕的长子——这次,还胁迫了朕的幼子。”

“是。”李斯驯顺地承认,“本该属于陛下血裔的权力,全部为臣所窃取。”

“所以前世你只是写了《行督责书》,现在,你做到了。”

“是啊。”李斯愉快地说。那些加倍森严的禁锢、加倍峻厉的法度,都在他轻快的声音里,像一根根长钉,深深扎进四海九州的地底。千万条影子摩挲着他的咽喉,摩挲那块随时能塞住他气管使他顷刻毙命的软骨,他的脸渐渐红了,却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因为他狂热的虔诚:“——陛下,臣守住了大秦!”

始皇帝的鬼魂,切切地贴在他耳畔:

“然而你背叛我。”

 

 

天底下总得有个坏蛋。具体意思是,有且仅有一个。

始皇帝活着的时候,他当然就是这个坏蛋,是天底下一切战争和苦役的罪魁祸首,而丞相李斯倒显得像个随时打圆场的可怜虫。他死了,为自己创造了“摄政”这个名号的李斯顶替了他的位置,罹难的长公子扶苏私下被无数人叹惋,惨遭架空的二世皇帝胡亥也仿佛是个天真无辜的好少年。总之,前无古人、四海归一的大秦王朝,不过是一位全能而纯黑的暴君,和无数不情不愿低头的羔羊。

怪不得当初李斯反对分封功臣宗室呢。有人窃窃私语。明明如果论功排辈,万人之上的李斯必能分得最丰硕的一份报偿——什么样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一生乃至子孙万代的荣华富贵?果然那时候他就盯上这至高无上的王座了,所以当然不能容忍他人分润半点残渣。

历史会忠实地记住这个时代,但它不属于二世皇帝,它的命名必将归于摄政李斯,而在全局图里它缩小为一行细字,成为“始皇帝时代”的附言。李斯的全部政策,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权专于上,严威酷刑……都是始皇帝嬴政的延续——或者更确切地说,变本加厉。

在嬴政仓促如雷击的死亡之初,是李斯以无法想象的敏锐与残酷力挽狂澜,用他的铁腕牢牢扼制了秦帝国的分崩离析。始皇帝的旧臣们在极私人的场合会感叹地称李斯为始皇帝的“未亡人”,比最贞洁的寡妇还要忠于“亡夫”的遗志;不知是否能算巧合,十年后的今天,天下人悉悉索索地悄声议论摄政大人时,同样以“未亡人”作为掩人耳目的代号。

“还没有死”的人,早该去死了。

任是李斯再怎样雷霆手段铁石心肠神机妙算乃至未卜先知,这始终是一条不可动摇的真理:人,是会死的。近些日子甚至连原本层出不穷穷追不舍的刺客们也安分了,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李斯已经逼近八十岁,凡人的生理极限就在头顶,疾病和衰老远比匕首或毒药更加残忍而不可抗拒——始皇帝的未亡人,镇压整个天下,能镇压多少年呢。

上一个站在这条真理面前的人是始皇帝自己,他选择了求仙问道,试图将细若游丝的生命重新拉长。至于李斯,李斯刚杀了二世皇帝的新宠,一位越人巫女。

他以为这足以宣告他对命运的征服么?

但命运是不能也不会被征服的。始皇帝的陵墓——正是他李斯亲手营建的骊山陵,地下的星辰与河川仍然流转不懈,封土上的林木已经粗可盈握。四时祷颂不息,三节祭飨不绝,然而生死门扉的那一边音信全无。

骊山陵自然为李斯预留了隆重的席位,无数双眼睛企盼着他进入那道沉重的石门,然后就不再回来。以至于每隔一段时间天下就会风行摄政李斯的“死讯”,接着草莽之人揭竿而起,毫无意外地被沉默的黑色铁骑踏碎。这一次也是如此,李摄政大步穿过庄严的宫道与繁复的帘幕,将反叛的消息扔在议政的朝臣们面前,冰冷地微笑:

“诸位,起来干活了。”

 

 

李斯听见低微的叹息。

他能看见的仍然只有茫茫的雾,不知是谁解开了他的发髻,用手指梳理他散在肩头的披发。古稀之人,又是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头发早就白得彻底,干燥得像一把枯草,每次梳头都很费劲,只好托巧手的嬷嬷排出整套妆篦细心地理开,抹上油,绾成发髻,然后就不再动它。高高在上的李斯摄政,确实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头,上一次被人用手指梳理鬓发,大概还是许多年前,在始皇帝的病榻之前。

他想要按住那只手,看看它是否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但这场梦魇显然并不会如此大发慈悲,他努力地、近乎狂乱地摸索,然而指缝间只有流淌的雾。皇帝不允许他触碰他。这个事实清楚地摆在他面前。然而、然而、然而——你背叛我。发生过了,就不可回转。

“……我没有办法。”他疲惫地说,“大公子笃信杂说,不从秦政。小公子……至少好控制得多。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兜兜转转,还是只有矫诏这一条路。真是讽刺。只有当李斯如此悖逆嬴政的意愿时,他才能如此接近嬴政的理想。他坐在原地,四面全被雾气包裹,能视而不能明,能听而不能聪,感官全都失去了意义,真实的只有头发间那五根冰冷的手指。他静了很久,忽然又笑:“陛下,其实是你先背叛了我们啊。”

皇帝在死亡面前毫无挣扎之力,最后一刻还是选择将帝国交到长子手中——他明知道这会毁掉他们曾经建立的一切。他的未亡人怀着切齿的怨恨,温柔婉转地向他倾诉这一切:如果说古往今来最恶毒的背叛就发生在他们中间,那么始作俑者并不是活着的人。以背叛偿还背叛,又何尝不是一种公平。

但你怎么能和皇帝谈公平呢?你怎么能和鬼魂谈公平呢?权力命运生死爱恨,哪一个容得你讨价还价?李斯只感觉后背被一股大力猛然推出,整具身体猝然跌落——

然后他大汗淋漓地惊醒。

——皇政乃千年计,人之寿不可望百年。

——来吧,李斯,回到我的怀抱。

梦魇的声音,缠绕在他耳畔。

 

 

摄政李斯接过卫兵手中的火把,照亮石门上的壁画。

这是天底下最鲜艳璀璨的壁画,以宝石为颜料,金箔为线条,明珠为点缀,只要有一点光源照上去,光彩就如银河般脉脉流动。太贪心了,好像恨不得穷尽天下之美一样——不过石门之后,也的确是另一个“天下”。

“怕什么?”摄政瞟了下意识双手合十的卫兵一眼,嘲弄而宽慰地微笑,“人死如灯灭,里面都只是些骸骨,过些年就都是些尘埃,对活人能有什么妨害呢?”

机关启动,沉重的石门轰隆隆地移开,灰尘劈头盖脸地撒下来。卫兵低下头,站在门边迟迟不肯迈步。李斯无所谓旁人如何,抬脚走进宽广的地下大厅,千年不灭的人鱼烛被他带起的微风吹得起伏不定,四面沟渠中银亮的流水淅淅哗哗。这只是小溪,无数回廊耳室中的小溪会在不同的节点汇成河流,最终奔向大海,那就是始皇帝的长眠之处,所以骊山陵里是不容易迷路的,顺着水流走,总能到要到的地方。

何况这本就是他亲自监督筑起的帝陵,不可能有他自己反而不认识的道理。他举着火把,不紧不慢地漫步,数着自己平稳的心跳。

悲哀其实是奢侈。死亡刚刚发生的时候,活着的人有太多事情要做,顾不上想别的什么;过了那段时间,总算有时间有精力了,要是再想好好悲痛一番,又似乎流于矫情。就这样吧,始皇帝已经拥有太多人的眼泪了,哀婉的、惊怒的、恐惧的、狂喜的、如释重负的——反正不缺他李斯的。

散乱的脚步声从背后追来,被长长的墓道放大成雷鸣,紧锣密鼓地拉近距离,却时而被迷宫误导重新落在后面。以至于李斯最后居然是站在主墓室门口安静地等着他们追过来,为首者甲胄森严,看不见面容,声音很沉静:“丞相要惊扰先帝么?”

“死便是死,万事皆空,没什么惊不惊扰。”

“是么?我听说丞相夜夜被梦魇纠缠呢。”

“所以只是梦魇。”李斯轻声说,“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父皇……如果真是他的魂魄,绝不会徒然在梦里折磨人的。这样软弱无能的,是我自己的心。”

将军沉默了一会儿,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峻厉端肃的脸,只有眼睛还依稀残存着一点当年的温雅。他在水银海里照见自己与父亲愈加相似的脸,重新抬头看向李斯,低声说:“明知自己走在死路上,难免软弱啊。”

李斯只是微笑。士兵们因为他们这叙旧般的谈话已经开始骚动起来,有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催促着义军的首领杀掉面前这天底下最大的坏蛋。将军抬起手横在空中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众人立刻噤声,地下的金城汤池里又只剩下水银的江河向前奔流的声音。李斯隔着护城河默默望着安放在最中心的棺椁,等了半天,讶异地回看:“不动手么?”

“为臣尽忠,为子尽孝,在父皇的陵墓里大动干戈,不是臣子之道。”将军指挥部下们退出去,自己留在最后一个,用力拉下门边的闸门,“就这样吧。”

山腹中的帝陵痛苦地剧烈颤抖起来,平滑如镜的水银海霎时间掀起惊涛骇浪,海水倒灌回千江百脉,倒灌回细流清溪。将军的声音隔着石门,朦朦胧胧:“秦,会活下来。”

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诚哉斯言。

天下可以从刀剑中得到,却不能凭刀剑而坐稳。一个已经遭受战争数百年蹂躏的天下,注定无法长久忍受严苛的秦政;但如果要掉头,谁来承担责任?

——公子扶苏假死遁逃,蛰伏十载,遂起义兵,诛杀摄政李斯。

李斯作为“秦政”的象征死了,“秦”才能活下来。

几千几万斤水银溯流而上,升入地下虚假的云端,围着以太阳为原型的正圆形主墓室,瀑布般砸下来。方士们迷恋这种美丽的液体,服下它,就能在晕眩和昏茫中接触神仙的境界。李斯从来不信这种东西,但隔着水银瀑布蒸腾出的大团雾气,他看见那棺椁之上,坐着一个人影——

只在这一瞬,这一眼,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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