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

是小号,聊天或者约稿私戳就行~没吞的话会回

【不合格财神与不合格公务员】(勾夫,世界观大量私设,微量蠡文)

(郑重艾特@杉里沐森 ,看着财神差差长大的差咪教母,好多梗就是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聊出来的hhhhhh不知道下次开睡衣趴会聊出什么来呢!)


领导莅临大王庙检查工作的时候,夫差正趴在神台上睡觉。

众所周不知,吴王夫差作为扬州财神,隶属于神界金融系统。这可是个肥差,然而被夫差干得没声没色,整个大王庙现在只剩下一间小屋一方小院,还被铁栅栏锁了起来,角落里立着一块小牌子: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业绩烂成这样,上面当然得问责,于是,领导来了。

夫差的顶头上司,东南财神范蠡大夫,先对着文保小牌子啧啧感叹一番,才悠哉悠哉捏了个决,栅栏便变得透明起来。里边的小小庙宇,锁着一道结满蛛网的石门。范蠡屈起指节,轻轻叩了两下,久久无人回应,正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身边人忽然抬手轰开石门,爆炸般的巨响里,门扉訇然中开。

灰尘飞散,范蠡以袖掩鼻,心想:真缺德啊。

这不是他第一次生发出如此感想。两千多年前他死掉之后作为财神进入神界,一看人事安排,吴王夫差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他的下属栏里,他当场沉默了一刻钟,徐徐翻找文种的去向——

水利系统-潮神组:伍员,文种。

……好吧。他又沉默了一刻钟,深呼吸一番,重新翻名录,决定再看看人事系统还能给自己多大的惊喜——

行政系统-帝王庙-江淮地方:阖闾,勾践。

厚如砖头的名录啪地一声合上了。范蠡由衷赞叹:真缺德啊。

神界搞巡查也是按地域分配任务,所以吴王夫差的业绩不合格问题本来应该是阖闾和勾践两位结成一组共同复核的。但他们两位关系实在太差,为了不碰面,每次执行任务都是一个人干两人份的活,轮流休一百年的假。这次巡查其实落在阖闾值班的一百年里,但让亲爹查亲儿子着实对双方都有点太不人道,无声地僵持五分钟之后,勾践出发了。

——然后就轰开了夫差工作单位的大门。

真缺德啊。对神灵来说,工作的庙宇其实也是自己寄宿的家。彼时夫差正抱着尾巴窝在神台上睡觉,被轰得一惊,糊里糊涂滚了下去,掉进积了薄薄一层香灰的青铜鼎里,烟尘四起,呛得直打喷嚏;四爪朝天扒拉半晌才爬起来,气得浑身炸毛,厉声咆哮:“喵喵喵嗷!!!”

勾践跨进门槛,伸手捞住那只绿眼睛的奶牛猫,捏着那片毛茸茸的后颈,不顾夫差四脚腾空恼怒地极力挣扎,忽然问:“吴王如今落魄至此,还是要活;怎么当年就执意要死呢?”

奶牛猫灵活地扭头,一口咬在他手指上,留下两个深深血洞。他本能地松了手,小猫立刻蹿回了神台上,后腿端坐,目露凶光,高傲地舔着前爪。

“咳,我们其实是来盘点您的为神业绩的。”范蠡大夫从虚空里掏出厚厚一沓表格,最顶上那页一眼看去只有稀稀落落的个位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吴王您能在财神这个热门系统混得这么落魄,可见您是真的不会做神仙啊……”

“少抬举他了。”勾践冷冷道,“好像他做凡人做得挺好似的。”

他逆光站着,看不清神色。这位神界公务员与时俱进地穿着一身黑西装,长发束成马尾,但还有些碎发垂在脸侧,衬得肤色更加苍白,右手食指上两个血洞还在滴落淡金色的液体——神对神的攻击是不会轻易消散的。奶牛猫在范蠡的目光里心虚地偏了偏头,又对着勾践的嘲讽毫不示弱地大声骂骂咧咧起来,嗓子都快吼劈了。猫很苗条,神台上并肩立着的两座神像却很壮实,都是民间“我觉得神就应该长这样”式的大腹便便中年人形象。神像前竖着两块木牌,左曰“吴王刘濞神位”,右曰“吴王夫差神位”。西汉那位吴王刘濞的神位前摆着的是一套漆鼎和漆豆,夫差神位前的则是青铜鼎和一柄用铜钱扎成的小剑。范蠡左顾右盼,问:“您室友呢?”

奶牛猫冲着黑红漆鼎努努下巴。

漆鼎里没有香灰,只盛着一汪清水,浮着一条肚皮朝上的红色金鱼,此时惨遭点名,装死也装不下去了,连忙从水中跃起,化作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弯身作揖:“两位前辈好。”

人之遗魄不散者为鬼,而得众仰赖者为神,鬼神之间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神界确认一位鬼神值得纳入、并成功将其收编,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扬州邗江边的这座大王庙,一开始只是夫差庙,但吴地百姓怜惜西汉这位善于治民的吴王,为他刻了神像,让他和春秋那位吴王做了邻居,可他的影响力显然不会像夫差那样大,地位自然也尴尬地卡在鬼和神之间,处于一种确实也受神界管辖但神界没有他编制的……合同工状态。

合同工也是劳动力嘛,合同工当然也有业绩考核。范蠡笑了笑,又凭空抽出一张单据,还没说什么,神台上的奶牛猫突然口吐人言:“关他什么事?是我自己不想干了,他还能违抗我不成?”

“他管不了你,天底下有的是人能治你。”勾践捻着手指上终于开始愈合的伤口,微微的痛觉愈加鲜明地跃动起来,滴落在地的神血已经生出一株修长的兰,花苞轻轻地颤动着,如欲破茧的蝶,“坐视上级懒政怠政,不思检举揭发,甚至还帮忙掩盖,真以为一句‘与他无关’就能揭过吗?”

奶牛猫刚舔顺的毛又炸飞了:“你大爷的姒鸠浅从小到大你就会告黑状这一招!”

勾践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我还用告状?今天来这里的,本该是你父王才对,信不信他抄起扫帚追着你往死里打?”

“我父王是非分明,”黑猫警长同款配色的毛绒绒猫脸也露出一个冷笑,“你和我摆在他面前,他保准先打死你。”

“他不会。”勾践干脆地转身,消失在白光里,“他还欠我一个,莫大的人情。”

 

 

“他们走了。”奶牛猫跃下神台,伸展身体,转眼变作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小道士坐在门槛上,苦大仇深地盯着地砖上的裂痕:“编制……我的大编制……”

少年模样的夫差啧了一声,一时无语。

刘濞此人一生也算传奇,只可惜身边都是更传奇的亲戚。他是刘邦的侄子,十九岁的沛侯,二十岁的骑将,二十一岁的英武吴王。战争结束之后,他负责镇抚民风悍勇的吴越之地,统辖三郡五十三城。他招纳天下亡命之徒,掘铜铸币,煮海取盐,于是王室充实,吴越之民再不必纳贡缴税。但他有个后来史称汉景帝的侄子,用棋盘砸死了他的儿子;他史称文帝的堂弟,把棺椁送回丧子的吴王府上,要他谢恩。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死长安便葬长安,何必来葬!”

他决定要踏进那座皇城。

当然,他失败了,史书潦草地写完“七国之乱”的结局,没有人会为他可惜,因为站在他对面的是文景之治,和随后武帝朝那段空前绝后的传奇。只有曾经蒙他恩惠的百姓,悄悄为他刻了神像,藏在夫差庙的背面,偷偷摸摸受飨一点香火,保全这缕悲烈难言的残魂。

对鬼神来说时间太过短暂,他凝聚好魂魄终于苏醒时,汉祚已经兴亡过好几次。世间早就没有他认得的人,只有不安全感根深蒂固——简而言之,他想进编制。

虽然是硬塞进来的室友,夫差倒和刘濞很合得来,大概是都做过吴王,又都成了历史的失败者的缘故。他走过去,很有大哥模样地拍了拍刘濞的肩:“别丧气嘛,等我死了,你自然就成这座庙的主神咯。”

小道士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头,闷声道:“我是想要一个正式的神位,但并不是用朋友的命来换。你现在连成年的样貌都维持不住了,我看着难受。”

“难受什么?这说明我马上就要心想事成了啊!”夫差理直气壮道,“我就是不想做这个财神嘛!没意思没意思!”

“就是这个问题。”刘濞直起脊背,凝视夫差的眼睛,“你从前,很喜欢做财神的。”

从前是什么样?

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是“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是“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是“轻舸渡江连夜到,语音犹自带吴侬”。世人说生当住扬州,死合扬州死,每年春天来往商人在邗江大王庙前的河道里比赛龙舟,号称“财神盛会”,岸上围满了看龙舟的人,社戏队伍举着神像踩着高跷群魔乱舞挤过去了,财神本尊混在人群里面,展开折扇遮着脸,嘴里叼着一枚黄灿灿的糖画。

主财之神毕竟是很开心的职业,尤其夫差还把这个神职当得大手大脚。大王庙的院墙被江水冲塌了,民夫白天背来沙土修好院墙,晚上就在门前发现亮晶晶的银沙。那时候扬州的财神才不用缩成一只小猫趴在神台上休息,他会在市井中自由散漫地游荡,路过某家顺眼的铺子,便停脚,裁一身最时兴的衣裳。卖花姑娘瞥见这漂亮到扎眼的儿郎,连叫卖都忘记了,让路时不小心把挎在胳膊上的篮子撞在墙角,撒了一地茉莉花,素白馨香的花苞都滚在刚下过雨的石板上,没法卖了。她正急得跺脚,忽然被硌得一歪,才发现脚底下是一块碎银子。再抬头,那儿郎的衣角已经消失在小巷的转弯处。

这只是长河里细小的浪花。

而长河的源头还在远处,在凡人目光不可企及的往昔。周敬王三十四年春,吴王夫差灭邗国,宣布要在山冈之上筑一座古所未有的城池,又用马鞭遥指山下的土地,说那里该有一条运河,为新城送来涓涓清水,送去茂茂人资——扬州两千年繁华,始于此刻。

他活着时,用战车与铧犁将这片土地征服一遍;死了,又在香火缭绕中默默注视它之上一切生老病死。天下庙宇正门无不面南,惟独扬州夫差庙门朝北大开,纪念吴王北上称霸的襟怀。庙门前设石狮一对,有时赶上乱世,石狮被战火摧毁,过些年春草复生、市井重盛,又有信徒献来新的雕饰;大殿前、天井里、东西两侧,不知谁人于何时种下的一株梧桐、一株银杏,年年萧萧飒飒,春华秋实。

那都是从前。

此时的大王庙萧条寥落,画梁上结满大片大片白茫茫的蛛网,不知道缠死了多少年的白蚁与飞蛾。夫差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从前……从前是从前,我现在不想当了。我就是喜新厌旧反复无常,怎么样?”

“说的倒轻巧……我是没什么挂念的人了,两汉皇帝那一家子大概也没把我当成亲戚,我又不是非得做神仙不可。你不一样,你父王不是还在帝王庙么?越王说你父王还欠着他一个大人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差烦躁地挠挠额头上的碎发,嘀嘀咕咕:“我哪知道?那家伙一向阴阳怪气神神叨叨,你就当他是放屁好了。反正你现在等着坐收渔利就行,我这可没什么要你操心的。”

“那行,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刘濞叹气,站起来走出门,小声地自言自语,“范先生说给三个月限期整改……试试看吧。”

 

 

范蠡再来的时候才过了一个月,邗江大王庙就变了个模样。

他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紧急捏了个隐身决,好险没被那群你挤一下我挤一下的“小黄帽”瞥见。小道士胸前挂着工牌,腰间挎着小蜜蜂,激情澎湃地对着小黄帽们讲解:“看这边看这边!同学们,这个字怎么读呀?——对啦!俗话说得好,认字认一边,不用烦先生,三点水加一个鼻字,就读右半边的鼻。那么再猜一猜,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鼻涕的意思!”不知道是谁大声说。孩子们立刻笑成一团,东倒西歪推推搡搡,小道士狼狈地打圆场:“当然不是了!谁的爸爸妈妈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名字?再猜猜!”

他显然高估了小学生暑假研学团的知识水平和纪律意识,他们对抠墙皮的兴趣都比对生僻字的兴趣大,还是跟在后面的几个散客——看起来是对文博感兴趣的大学生——救他于水火之中。低声交谈几句之后,有个很文静的女生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轻声说:“古人说‘滂濞沆溉’,‘濞’的含义是水流湍急。”

小道士如蒙大赦,急忙接住这个台阶:“对对对!您进来看,进来看,我们庙虽然不大,里面还挺多彩绘的——”

文博爱好者们果然都抬头寻找浅淡模糊的壁画,拍照的拍照,做笔记的做笔记。眼镜女生走在最前面,也最先看完,忽然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问:“这猫可以摸吗?”

“可以可以!”小道士迅速说完,又谄媚地眨眨眼,“摸过之后麻烦在大众x评上给我们三张图加五十字好评哦~”

隐身中的范蠡为之绝倒。

可怜大王庙的大王本尊当时又趴在神台上睡成一摊猫饼,女大学生们撸起猫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三五个斜挎书包的后生,如百十块被强震不断击起的石头,狂舞在小猫面前,骤雨一样,是急促的手法;旋风一样,是飞扬的长发;乱蛙一样,是蹦跳的脚步;火花一样,是闪射的瞳仁;斗虎一样,是起伏的夹子音。惨遭室友出卖的夫差如梦初醒……噢没有“如”,就是梦中初醒——肉嘟嘟的猫脸都被挤扁了,白色那部分毛上几个口红印清晰可见,不知所措间只来得及发出万分惊恐的喵喵急叫,又不好伸爪子挠人,粉红色的猫肉垫刚拍出去,立刻被一张凑过来的脸蛋堵住:“哎呀怎么会有粉爪爪的小猫咪呀~小猫咪天生就是要被姨姨亲死的!”

夫差发誓自己这辈子上辈子加起来都没打过这么艰难的突围战,拼生拼死终于挤出人群,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勤俭自强、明理诚信、顽强拼搏、敬业奉献的室友刘濞同志,此时又回到了暑假研学团前边,激情澎湃地带着小学生们读宣传栏上的一首古诗:

“吴王旧庙蜀山陂,沟水东流绕殿基;

春社神巫时击鼓,好风贾舶互扬旗。”

夫差顺着庙里凋敝已久的雕梁画栋,一路爬到汉吴王濞的神像顶上,恶狠狠用爪子把它磨成秃顶,呲着尖牙想:好你个满肚子坏水的臭鱼鳔子,今天就把你捞起来吃了!

本体是一条金鱼的西汉吴王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脖子后面莫名其妙凉风飕飕。业绩第一,业绩第一,小道士甩掉来路不明的不祥预感,左手举起一只竹筒,右手举起一蓝一绿两只二维码,展开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完美微笑:“咱们大王庙还提供抽签解签服务——不不不,不是宣扬封建迷信,两块钱买不了吃亏,两块钱买不了上当,两块香火钱,就可以来讨个彩头哦~”

竹筒里签文有限,大孩子小孩子都嘻嘻哈哈挤过来抽签。反正每张签子上写的都是语焉不详的漂亮话,一概解释成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就是了。小道士编得唾沫都干了,终于把访客们都送走,却发现签文比一开始好像少了,不死心地倒出来重新数,果然少了一支。

竹签子是不值几个钱,可对贫穷的小庙来说,几个钱也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小道士东张西望四处搜寻,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悄悄扑来的魔爪。

“喵唔唔唔唔——”

夫差成功……扑了个空。

吴王陛下神生中第二次毫无尊严地被提溜在半空胡乱扑腾,拎住他的那只手稳而有力,把他举到主人眼前,声音低沉威严:“夫差,你在干什么?”

范蠡的隐身诀解除之后,赫然出现在大王庙里的是……三个身影。

东南财神范蠡大夫一如既往作古时打扮,举起袖子抹抹额角的冷汗,悄悄比划了一个“自求多福吧”的口型。入祀帝王庙的越王勾践还是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西装,面无表情地双臂抱肘。站在中间的人,显然有在努力跟上时代,但还是慢了半拍,着一身中西合璧的近代长袍,玻璃镜片背后的眼睛冷而明亮,如同寒星。

夫差首先大为震怒,旋即大为震惊,转而大为震悚,灰溜溜变回人形,滑落在地,低垂着头,小小声期期艾艾道:“……父王……”

吴王阖闾不置可否,犀利地盯住他的脸,重复一遍:“你在干什么?”

站在一旁的勾践忽然冷笑:“呵。”

毫不夸张地说,他这一声“呵”简直唤起了夫差的心理阴影。众所周知,越太子勾践乖巧文静,吴王子夫差调皮捣蛋,所以他俩但凡有任何冲突,勾践只需要站在一旁,默默不语,作泫然欲泣状,周围的大人们就会自动脑补一系列剧情,则夫差必然迎来一顿竹笋炒肉。以至于夫差有段时间一看到勾践,就感觉臀部有股火辣辣的幻痛……

勾践此人,皮白心黑,坏得一言难尽。夫差此时还没意识到阖闾问的和勾践“呵”的都是他两腮上横七竖八的口红印,只觉得此人必有阴谋,扭头狠狠地横了勾践一眼。阖闾对夫差的小动作视若无睹,上上下下打量这阔别已久的不肖子一番,很不客气地质问:“你是出息了,混了两千多年发现做猫倒挺开心的,是不是?”

夫差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只觉得这回真是在宿敌面前把脸丢尽了。脖颈忽然一凉,原来是阖闾把手按在那道浅淡的白色伤痕上,吓得夫差一个激灵,却听见父王冷冷地问:“他干的?”

夫差愣了一下,轻声说:“……我自己。”

大王庙的另一位住户吴王刘濞莫名其妙成了局外人,小心翼翼地试图为室友说几句好话:“是、是阖闾前辈吧?其实夫差平时工作还是挺认真的,你看他甚至豁出去变成猫猫讨好潜在客户……”

范蠡心想: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他握拳捂住嘴咳嗽两声,打圆场道:“这个,嗯,整改的努力我们是看到了。接下来只要网点业绩能够回到正常水平,就算二位过关了。巡视组没有意见吧?”

勾践一言不发,从大门走了出去,身影被白光淹没;阖闾深深地看了夫差两眼,用手指在空气中画出传送阵,直接原地消失——还大发慈悲地捎上了范蠡。夫差呆了半晌,忽然瞪着刘濞,大怒:“是你搞的鬼吧?!我都说了我对这个神位没有半点留恋——”

刘濞毫不示弱:“可是神失去神位就会彻底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他喘了一下,调整呼吸,尽量平静地说:“先前那段时间我沉睡了,庙里只有你守着,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的顶头上司是范蠡,负责你的巡视组是阖闾和勾践,你以为这都是偶然的吗?——这世上在乎你的人,明明还有这么多!”

夫差偏头不看他。他也不再愿自找没趣,干脆走出庙门。外面夕日欲颓,天空在蓝与橙之间渐变,晚风吹拂屋檐上的铃铛,发出轻盈的脆响。

他揉揉眼睛,抬手摘下那枚不知被谁挂在风铃上的竹签:

三生误落夫差国,翠结琼琚香不息。

目断王孙游未归,江南春草连天碧。

 

 

勾践穿行在绍兴的街巷里,熟练地拒绝了揽客的蹬三轮大爷,拐进某条幽黑寥落的不起眼小巷,刚要叩响门扉,杯盘敲击声、饮酒声、笑谈声,模模糊糊地漫出来:

“……说起来君上您那时候不会是连夜给太子殿下托梦了吧,所以他才说让我带着伐吴七术下去……”

他屈起的指节顿在原地,正犹豫着要不要敲下去,那扇破旧不堪的深棕色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里探出一张泛着透明的脸,一看是他,立刻把门全部推开,伸手拉他进来,又回头对房里的人大声嚷嚷:“稀客!你们猜猜是谁来了?”

里面正是一桌好酒菜,太湖的银鱼,镜湖的藕,不知道多少年的老黄酒,全都热气腾腾。围着喝酒聊天的都是些老熟人,东南财神范蠡,长江潮神伍员和文种。三个人明明都是楚国老乡,生前却各为其主、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殊途同归,终于淡看前尘、把酒言欢。文种双手握着竹根杯,脸颊被酒气熏得红扑扑的,还在戏谑:“君上别转移话题嘛,您和吴王地下相斗,赢了几回呀?”

不像他们这些有正式官职的神灵,允常只是一缕寄宿在酒香里的幽魂,偶尔才能醒来。勾践已经很习惯父王一醒自己就自动被降格回“太子殿下”,平静地向长辈们招手问好,伍子胥扭头与文种碰了个杯,大笑:“我王有先见之明,以三千宝剑随葬,当然打得你们君上招架不住啦!”

“你们大王是凶得吓人。”范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客观评价道,“他亲儿子见了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伍子胥哼了一声:“那臭小子,就该吓唬吓唬……”

他显然喝得有点多,眼睛微微地眯起来,说话时腔调也散乱:“那年端午……端午我香火最盛,他居然趁我忙不过来,变成一只猫,偷偷跑到我庙里,叼着金币投进箱子,拜了拜……他当我不知道么!”

“大夫毕竟疼爱他啊。”允常笑呵呵地说着,顺势把勾践摁在座位上,重新给所有人倒了一圈酒,“不过那孩子怎么会当上财神的?我还以为他哪怕不进帝王庙,也该走武神那边的名额吧?”

“不知道。”伍子胥很干脆地说,又摇摇头,“他进不了帝王庙是肯定的……帝王庙不祀亡国之君,只有明思宗因为罪不在他才成了例外。古来君王各有宗庙,死后魂魄受其庇护,但亡国之君的宗庙必然被毁了,死时应当魂飞魄散才对……咳咳咳咳咳!”

也不知是被酒呛了,还是被“魂飞魄散”四个字呛了,伍子胥剧烈地咳嗽起来,文种赶紧放下酒杯帮他拍背。范蠡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他,同时接过话头:“我当时也觉得奇怪。他固然是败了,但那是败在谋划,他其实到最后都还在打胜仗,这样的人和财神哪有半毛钱关系?去武庙还能和他师父孙长卿做伴,结果来财神这边给我做下属,见面时谁知道会有多尴尬……好在他倒没有纠结于这个,很虚心地跟我学了些商道,也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怎么忽然就不想干了?”

“难道是受了气?也不像啊。”文种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少伯你之前不是还夸他室友做事靠谱么,伍公祠兵圣庙就在他边上,还有谁能给他气受?”

“……也不是没有。”范蠡瞥了勾践一眼。

勾践平白无故头顶一口黑锅,忍耐道:“文成殿下启动‘山海界’的时候,一半神灵为此抽空力量被迫沉睡百年,我四十年前才苏醒,醒来就发现他性情大变,哪有时间作案?”

文成公主少女时就以测算之术成名,后来则是神界少有的阵法大师,但以天地为阵、山海为界毕竟是前所未有的壮举,代价之大同样难以想象。文种那时候和勾践同期沉睡了一百年,闷一口酒,摇摇晃晃掐指算算,遗憾道:“也是哦。”

……你遗憾什么!

“那不一定。”同样沉睡百年的伍子胥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狂飞眼刀,“你的魂是睡了,你的阴谋诡计没睡,还会算计人,可怕得很!”

……算了,习惯了。

范蠡幸灾乐祸地在旁边笑,允常斟酌了一会儿,又沉吟一番,拍拍儿子的肩膀:“虽然我也没证据吧,但为父的直觉就是你搞了事。”

勾践的脸终于青了,咬牙切齿道:“父……王……”

“但你肯定是为他好嘛!”允常摊手,“不过你以为的‘为他好’,在人家眼里未必如此。找个机会,尽量和他说开吧。”

这时候饭厅里忽然响起喜气洋洋的斗地主经典主题曲,允常顺着声音手忙脚乱地从冰箱底下翻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举起来对着勾践扬了扬:

“喏,这就来了。”

 

 

大概是为了避开那个多事的室友,夫差约好的见面地点是个位置偏僻生意很差的咖啡厅。多亏室友近日的努力,夫差的人形总算像个……大学生了,此时正咬着一根扁扁的搅拌棒,百无聊赖地啜着咖啡表面的奶沫。

勾践换了一身休闲些的灰西装,在夫差对面坐下,对着服务员道了声谢,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差点当场喷出来——到底什么人会点热美式!还是在夏天!

夫差单手撑着头,看着他勉强把嘴里的无糖热美式咽下去,懒洋洋地问:“好喝吧?我给你点的。”

他扭头看向窗外的市井,金蛇模样的单耳坠在脸边一晃一晃,幅度一圈圈小下来,最终静止。他忽然说:“小刘要沉睡的时候,托我帮他修好他的琴。”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开口却是这些不相关的事,勾践并不打断他,他只是说下去、说下去:“小刘的琴嘛,用的是西汉的木头。我就想,总得给他用个更好的木头,才能抵得过他替我沉睡的义气。你也知道,睡过去的鬼神,不一定醒得过来的。”

“哪儿还有比西汉还老的好木头?其实有的,正好我就有。”他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死后第一次醒来,就是在一座木刻的神像里……后来信徒给我刻了更大更气派的神像,原先那座我就收起来了。那可是春秋时的古木啊。”

他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我劈开神像,里面挤满了透明的根系……兰花的根!”

勾践平静地说:“我并不是工匠,用刻刀用得很不顺手,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指头,大概有血滴在木头上了吧。怎么了?”

夫差沉默了很久,又轻声说:“我一开始,以为是邗城人为我刻的神像。”

“亡国之君,宗庙不祀,必须为之另立庙堂,才能保全魂魄。我从来没想过还能重新睁开眼睛,可既然有人愿意奉我为神,那这个神我就好好当吧,总不能生前死后,没有一件事干得好。”他说得很慢,把每个音节都咬得很清晰,“可是好不容易有件事我做得确实不错了,却忽然告诉我……我这个神位,是你大发慈悲赐给我的,还要连累我父王,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勾践。”他说,“我没有要求过你保全我的灵魂,正如我没有要求过你保全我的性命。你自作主张给我的东西,都请你原原本本地收回去。”

“啪!”

一双手重重拍在桌上,几乎将两杯咖啡掀翻。勾践终于发怒,黑色眼瞳中蕴满雷霆般的愠色:“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蠢货……我刻那座神像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还是凡人,要怎么‘赐’给你一个神位?我当然可以给你刻像给你立庙,但几千年来为你敬献香火之人何止亿万,都是我‘给’你的吗?!”

“我知道。”夫差疲倦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他们的确奉我为神,的确相信我会庇护他们。人之遗魄不散者为鬼,而得众仰赖者为神,所以神有守土之责,要抽空九州一半的神力张开山海界,也就是这个缘故。”他说得太多也太久了,摆在面前的热饮却还没喝一口,声音渐渐地嘶哑,“于是小刘睡了,庙里只有我一个守着。明明是晚上可是天忽然亮了,然后就是一连串爆炸声……还剩一点人活着,可是没有家了,就躲进庙里来。他们说神啊显灵吧……求求你显灵吧……但我能怎么样?用金元宝银元宝把天上的铁鸟打下来?”

“所以我想,如果没有我这个冒牌货,或许他们能有个真正的、更厉害的神吧。”

“傻X!”忽然有人一声怒喝。

夫差刚想喷回去,猛地意识到这句“傻X”好像不是勾践的声音,脑子陡然卡住。本来正在擦咖啡机的服务员怒气冲冲地扯掉围裙摘掉贝雷帽,全砸在夫差这一桌上:“鬼知道你就因为这种事情伤神厌世,搞得老子打两份工攒钱!”

“……”夫差的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两下,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服务员——或者说,小刘同志,很有气势地双手叉腰,看看勾践,又看看夫差,高声宣布:“老子最讨厌当情侣身边随时可能被踹一脚的单身狗了!”

“………………?”

小刘喘了口气调整节奏,指着夫差的鼻子,大声说:“你不是觉得用猫身走动方便么?咱们庙都穷成这样了,你的猫条从来没断过,你就不觉得奇怪?!”

夫差震惊道:“难道不是隔壁流浪动物之家捐的?!”

小刘阴森森地磨牙:“如果是这样,人家怎么还没把你拉去绝育?”

“还有你!”他一转身,又气势十足地直指勾践,痛心疾首,“你当年是怎么威胁我的?”

当年……约莫是唐朝的事了。那时候他终于修补好自己的魂魄,一睁开眼,却被告知他所眷恋的怨恨的早就不复存在,每天只是茫然地坐在庙里,什么也不想。夫差出游去了,庙里只剩他一个,他不愿打扰上门的香客,就打扮成道士模样,假装是大王庙的看门人。庙门大开,正对着滔滔江水,云青青兮欲雨,邗沟风涛悠悠,他抱琴膝上,促轸抽弦,默默地弹到天色向晚。

有人轻轻地鼓掌。他如梦初醒,起身将自己的七弦琴挂在墙上,拱手行礼:“见谅,小道一时入神,忘了时间,现在是闭门谢客的时候了……”

庙门无风自动,唰啦唰啦关得严严实实。他意识到来者不善,手掌在袖子里慢慢握成拳。那人却只是站在香炉边仰头望着吴王夫差的神像,良久才转头看他,语声淡淡:

“鱼儿想藏在深水里,最好是随它去,免得拼个鱼死网破。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汉文帝时,吴王濞心有不臣,称疾不朝。文帝责问吴使者。使者曰:“察见渊中鱼,不祥。今吴王始诈疾,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

他觉得嗓子有点干,说起话来也艰涩,半晌才挤出两个字:“……越王。”

鬼神之说混沌难分,民众会因仰慕而纪念,也会因畏惧而祭祀。越王勾践因其坚忍刻毒,并不算是一位善神。常是落入绝境的亡命之徒,向这位神明祈求复仇的决心和力量。为方便获取香火,世间鬼神的驻地多在市井,而越王不一样,他的祠庙独处山巅,年年积雪,一层复一层。信徒来往时也是悄悄的,不知是谁给越王祠刻了对联:

殿入凌霄高莫并,帝称古昔圣堪明。

而越王本尊也正像他祠庙上的青瓦和白雪,眉目深刻而修长,唇色淡薄,肌肤苍白,隐约透着蓝紫色的血脉;披风用不知何种鸟类的羽毛织成,简素雍容,暗里浮光,拢着千百年的野雨和山风。神明大多难免沾染上檀香气,而他衣袖间只有微微的野栀子香。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红彤彤的山柿子,搁在神台上,然后抬手,在空中打开离去的通道。

西汉吴王忽然厉声发问:“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白光里只留下一声低微模糊的叹息。

如今离那时候又是一千三百多年,一开始就理不清的结到今天还没解开,鬼神漫长的寿命好像只是让这团乱麻缠进更多蛛网与灰尘。和那时不一样的是现在是窗明几净的咖啡厅,新手兼职服务生一怒之下把仅有的两个顾客全吼了一遍,最后他叹气:“我说,我算是你嘴里那种没托关系没走后门正经成神的吧。”

“……是。”夫差干巴巴地说。

“那你看我现在神力有比你强么?我拉客户都还得打着你的旗号!”小刘同志很不高兴地揭完自己伤疤,两手一摊,“你真想帮我,还不如赶紧把咱们庙做大做强,争取上头多批一个编制!”

小刘同志在这一刻仿佛阖闾(或者多加一个,伍子胥)附体,怒斥之下夫差只能怂怂地缩脖子,被他从座位上拖走,直接拽回建设新时代新庙宇的岗位。勾践无言了五分钟,忽然说:“没有不正经。”

夫差疑惑地回头:“什么?”

那个人还坐在窗边,明净的天光第一次将他的脸庞照得如此柔和,他微微地笑起来,轻声说:“你本来就是正经成神的……最开始为你刻神像的,正是你的信徒。所以你那个弃绝香火让自己消失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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